一品紅,又名聖誕花,其生長在這塊鮮為人知的山坡中,冬天降臨之時會呈現片片艷紅之姿,是屬於觀賞型植物。聖誕花較敏感,喜歡溫暖潮濕,但又不能太熱或太冷。在佈滿寒霜氣息或艷陽高照的地方,將會難以生存。

而他們深紅似火的葉片是人們最愛好的部位,也有著喜氣之意。

╳××

是一個冬季。

大片大片如鮮血般的葉子常是眾人的焦點,很多人不曉得聖誕紅在葉片轉紅之時也會在群葉頂端綻放燦爛的紅花,常常把葉片當作是聖誕紅的花朵部分,觀賞、讚嘆紅葉的同時,不知那最精緻的花就在上頭。

——「喂,我一直很想說,妳這個兇巴老太婆也有人要看真的頗稀奇的。」

這塊長滿了聖誕花的地方是著名的觀光聖地,自從被登報後開始一到特定月份就會有大量人潮來欣賞他們滿山火紅的美景。

——「囉嗦啊笨花!紅葉我可是這裡頭最美的一個!」人們除了不清楚聖誕紅有花和葉的區分之外,絕對、絕對不會曉得的還有一件事——他們各個存有形體,也可以說是靈魂。

「是是是,活了幾百年的您最美了可以?」位於稍靠這片植物的外圍那幾簇赤色,一株氛圍特別妖嬈的聖誕花上,由氣體延伸盤繞而形成的一男一女的形體逐漸清晰,雙方的嘴巴一開一合彷彿停不下來般,互相吵個不停。

「哼,才一百多年好嗎!」紅葉撇過頭又撇回來,對著對方就是哼一股氣。

花魂與紅葉是這株聖誕花的靈魂,一般來說花朵的形體較難成形,因為葉子轉紅後的「營養」不足不夠讓花吸收進而轉化,加上人們總喜歡象徵喜氣的葉常忽略花兒們,所以通常只有『她們』會出現——有些甚至連個小靈體都沒有。

有了形體後,他們將更加艷麗,人們會加深對他們的著迷,增加「營養」以維持靈體之壽命。

有形體的聖誕花可以很長壽,「營養」愈多活得愈久,所以紅葉才能存在如此長的時間。

「我一直覺得妳的營養太旺盛,難怪我會出現。」不知是褒是貶,花魂看看周圍的同伴們,似笑非笑地再回頭瞧著反常的東張西望的紅葉,「看什麼呢?」

「是嗎。」突兀的,她未像剛剛那樣與他拌嘴,紅葉遙望山邊,聲調聽來平淡無波,彷彿暴風雨前的寧靜,與她剛剛的樣子截然不同,「今年……大概難過了。」

她沒頭沒尾的冒出了讓人頗感困惑的話語。

花魂微微愣了愣,自從他有意識後從沒聽紅葉說過這類話,因為她掛在嘴邊的都是她的力量強大,可以保護他渡過任何危機。每當紅葉這樣說時,花魂總想揮一拳過去告訴這欠扁的傢伙他一點也不弱,但事實是,他相信自己揮過去的拳頭會變成兩個鐵砂掌送在自己頭上。

對他們而言,變化無常的環境是最大的兇器,只要氣溫一到了零下十度或高溫三十八度以上左右,形體們不是承受不住慢慢成為光粒子散去、就是整株聖誕花原體死亡。

消散後的他們,如蝴蝶拍拍精緻的翅膀,飛過一尺尺的路途——但並不是向著自己所想去的方向前行,而是再也不會顯現的消失。

通常,適應力較好或著力量——也就是「營養」很足的形體們才能挺過困境,否則只有走上末路。而那些形體少之又少,往往寒冬中,悽慘的哭聲此起彼落,同伴們一個接一個倒下、消散,接著是更多更多讓人忘卻不了的哭嚎。

野生的聖誕花要自己好好生存其實頗需要考驗,尤其在氣候不穩定的地方,而這裡幾十年來溫度一直適中,才能造就整片山坡絕美的他們和絡繹不絕的人潮。

「……怎麼了嗎?」他問。

沉默壟罩,紅葉沒有開口,像是注視著遙遠的山,亦或只是眼中的虛無。

良久,她轉過頭來——

那是花魂見過的所有笑容之中,最乾淨——但也是最淒涼的一個。

 

╳××

低溫驟降,雪很突然的來了。

距離上次眾多觀光客來這裡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了,向來冬季只會到零度左右的地方今年異常的降到更低溫,形體們縮成一團一團的,像串丸子一樣緊緊靠在一起。明明各自沒有所謂的體溫,卻如人類那樣互相依偎。

紅葉在這之中顯得突兀,她還是站著,任由風與雪吹在她的葉子本體上。花魂望著她,有股躁動感充斥著他。

鈍鈍的、重重的。明明他並沒有腦和心的。

就在這時,離他倆最近的葉靈發出慘叫——那是向來跟他們聊得很開、最熟識的夥伴。

僅僅只是剎那的瞬間,在花魂還呆愣之中,風雪伴著緩緩分散成光粒子的那株聖誕花形體齊齊散飛而去——很漂亮,漂亮得很殘酷。

讓人反應不來,認識好幾年的同伴就走了——一個靈體的消散如此地輕而易舉。

似是嚇著了或著呆住了,花魂咽了口口水,雖然清楚會發生的事情,實際體會到真的措手不及。他讓自己冷靜,瞄了眼紅葉,微微開口:「不冷?」低低的嗓音帶點沙啞,在一片嗚咽絕望的環境中,唯獨這句話隨著刺骨冷風入了紅葉的耳。

「還好。怎麼,你冷了嗎?」她如往常那般戲謔的笑道,漂亮的臉蛋上有著在世多年的傲氣和不易察覺的負面情緒。

花魂就這樣直落落的瞧著紅葉,他不清楚紅葉此時的想法為何,有意識以來其實只不過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他知道他降臨在了力量很不凡的花上,而為什麼擁有強大力量,則是因為那紅艷似火的葉——因為她。

所以當他看到同伴們只有葉靈而無花魂時,才懂自己是多麼不一樣的存在。

「嗯,我快冷死了。」大雪吹到他的臉上接著融化,加上北風吹得凌厲,凍得他的顴骨部位都在疼,說不冷是騙人的,現在對他們來說真的極為難熬。

紅葉愣了愣,然後抱著肚子就這樣莫名其妙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你、你真誠實——」

乾淨清爽的聲音在這樣的苦境中環繞,雖然好聽但花魂覺得他老子的臉除了凍疼以外五官都要跟著扭曲了。

「笑個屁!妳以為我跟妳一樣強嗎!」

「耶?我們不是命運共同體嗎?」

「誰要啊——!」

真是奇了怪了變了態了,剛剛那種莫名沉重的氣氛不知為何一掃而空,花魂覺得他被紅葉耍得又憤又無奈,感嘆輕鬆下來的同時低頭啜泣的心情也有了——當然除了該一下這百年老太婆非常機車以外他才不會真的啜泣呢。

倒是最近紅葉說話至一半時會突然轉變語氣,不是沉默就是茫然的自己低喃,讓花魂常不知該如何是好,偶爾會打哈哈讓氣氛別太僵,更多的卻是選擇不語。

就像現在這樣——

「吶,我說啊……」紅葉頓了頓,眼裡滿是複雜,苦笑一絲絲溢滿唇瓣。

「……妳說啊,我聽。」花魂一僵,他有預感有事要發生了——有點害怕,為什麼要露出這樣的表情?

微啟因寒風而發紫的薄唇,察覺了花魂的情緒,紅葉還是緩緩的道了出口:「你不覺得一切都錯了嗎?從我們被發掘然後成為觀賞型植物這件事。」

何時他們必須倚賴著人們的關注過活?本該是自然生長、成形的世界變得不太一樣,人類帶走他們的各個部位去溫室重新栽培、研究,創造不同種類的他們而後拿去販售。

而最重要、最重要的一件事卻是——他們因氣候快速變遷無法適應,帶走他們的靈體的也是這群人類。

究竟是錯在哪裡呢?她也不明白。只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維持著靈體如此地累,當一個人站在她面前指著她的原體葉片喊著:「好美的聖誕紅!」時,紅葉清楚的感受到了『營養』又增加了。

——是該驕傲還是哭泣?

明明在好久好久以前的記憶中,與夥伴一同接受初雪洗禮和曬著微暖陽光的日子令人愉快難以忘懷,深深刻在她最深最深的回憶裡。

現在呢?

自從有一次異變的天氣帶走紅葉的朋友卻獨獨她自個兒過了那樣的苦境後,這些事情一直盤旋騷擾著紅葉。她想著要消失的同時潛意識裡生存的意志像是與自己抗衡一般,不停增長讓力量也持續增加——對,曾經這才是他們的生存方式。

現在呢?

花魂出現的那刻改變了她。

在變強的同時促使了他的靈體顯現,整片野生聖誕花中只有這株擁有花的靈體,而有著花之靈魂的聖誕紅便是個奇蹟——

就是個最美麗的存在。

「你讓我忘了很多事情,雖然那些事依舊沒有散去。但是真的很謝謝你。」紅葉微笑,帶著最真摯的謝意,「所以我現在最重要的願望,就是讓你好好的活著。」

好好的活著,比任何聖誕紅要美。

「哈……哈哈,妳在告白嗎?還是在講什麼遺言?先說好我可不接受老太婆——」花魂想笑,抬眼對上紅葉純淨暗紅的雙瞳時,他卻連話都講不下去了。

你很清楚的。他讀出了紅葉眼中的意思。

「你很清楚的,大自然不給人反應的時間。」紅葉乾脆的把話說出來。

花魂正想大吼,一陣強烈寒風夾帶大量白雪如猛獸之姿快速地颳了過來,是暴風雪。對他們而言似是宣告死刑之刻即將來臨。

兩個人的靈體靠得很近,呼吸幾乎噴在對方的臉上,她只是淡淡的勾著唇角,抱住了他。然後,伸手觸上花魂的額,本是紅潤的朱唇顫抖著,靠近了他的耳旁,「——」。

花魂瞪大了眼,欲要脫口而出的話語發現說不出來,紅葉的靈體開始閃著金色光輝,耀眼奪目的同時卻格外刺眼難受。

「你會撐不過這次的風雪的,所以——」從覆蓋住花魂額頭的手掌開始,一條條細長的金黃線條由完整交織的形體開始散了開來,彷彿是天上降下的天使、群花中的皇后,這幅景象如此地神聖、如此地莊嚴,紅葉笑著,很輕很輕,「花魂——代替我,留下來。」

老實說她並不喜歡人,溫室效應、自然破壞全都是他們一手造成——但紅葉很羨慕,羨慕人類可以有著維繫彼此的東西,那東西似乎被稱作——感情。

她已經存在夠久了,早已厭倦了一切,所以把她的力量轉化成他的。這樣,是不是也可以稱之為感情呢?也可以維繫著他們兩個嗎?

花魂傻住了,呆呆的看著被金絲包裹的紅葉,而後看著絲絲線條慢慢沒入自己體內,周圍的慘叫淒厲的像是鬼片中忽然尖叫的女性,明明身處在暴風雪中他倆的靈體卻無絲毫受到影響,可能是紅葉進行轉化才這樣——但他管不著那麼多——

「給我自己好好活著啊!」終於能開口的花魂立刻暴吼了出來。

眼眶熱熱的,感覺有什麼液體流了下來,自己的身體也在發光,他很明白這些全是對方的營養。紅葉消散的速度不快也不慢,已經只剩下鎖骨以上的靈魂了。

「笨蛋,不要哭。你不是男的嗎?」她頗感無奈的笑了,因為沒有了手只好用額頭抵上他的。

「要你管!到底誰才是笨蛋?為什麼、為什麼!」花魂再也忍受不住的哭吼,長年與紅葉打鬧嘻笑的種種如膠捲回播般歷歷在目,他試圖要把絲線扯回還給紅葉,卻怎麼樣也辦不到,最後乾脆抱住了紅葉的肩膀。

不忍心看到對方如此,紅葉早已下定決心會有這麼一天了,但她真的不想讓他痛苦難過,甚至在她走了之後還擁有強烈的負面情緒。

他不適合那些複雜的事物。

「嘿,看我。」

「花魂,看著我。」

哭紅的眼讓她覺得莫名地疼,這就是戀人們常說的心痛嗎?

淺淺的一個吻落在花魂的臉頰,紅葉像往常那般驕傲的抬起臉,嘴角上揚,暗紅瞳孔熠熠生輝、透著驕傲,「——我怎能讓最重要的奇蹟消失?」

視覺與聽覺漸漸失去,沉睡的意識占滿紅葉,她只感覺到花魂的手愈抱愈緊,雖然很想回抱住對方,但沒有了手她無能回力,只好撐著那抹笑留給他,直至意識消失。

手中的靈魂帶著不可一世的笑容消散了,花魂流著淚,山坡的聖誕花中剩下他一個靈體。或許是呆滯的時間讓他連暴風雪何時停了他都不曉得,冬陽探點頭冒了出來,陽光的顏色好似不久前、或著很久之前,紅葉的營養——奪目而溫暖。

只不過他現在已經,只剩下哭泣了。

 

╳××

某個小鎮中,有這麼一個不管老少男女都相信的傳說。

只要在冬日第一道陽光出現的日子裡,去那塊充滿聖誕紅的山坡,就可以看見一名俊美男子的靈魂在一株聖誕花上飄坐著,那株一品紅的葉子紅得像是下一刻會滴出血般——不似紅玫瑰般嬌艷,不似彼岸花般絕美,但卻擁有著最聖潔的赤色、最高貴的紅艷。

男子會在那天徘徊於每株聖誕花間,他的臉上流淌著令人動容心碎的淚水,彎著腰,為滿坡植物灑上晶亮的金粉。

有人說那是聖誕紅葉片的靈魂,卻有一個小女孩這麼說——「我看見了哦!那是最美麗的花朵!是奇蹟喔!」

 

聖誕花,象徵奇蹟,是眾多人類喜好的植物,也被當成信仰般的存在生存於這個世界。

靈體望著稍微有一點兒溫度的冬陽,低聲呢喃。

沒有了妳,獨自一人;但為了妳,願意活著,活著看看這些人,活著證明自己。

 

——謝謝你,我的奇蹟。那聲於花魂耳畔的話語,久久無法驅散。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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